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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博雅和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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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

這座仿照大唐長安城修建的城市, 同樣街道縱橫、排列齊整, 以正中的朱雀大道為準, 左右對稱,宛若棋盤一般嚴謹精巧。城北稱“上京”,天皇大內禦所位於中心,周圍是大貴族的居所。大內正南門為朱雀門,往南經筆直的朱雀大道直達城南的羅城門。中段稱“中京”,著名的庭園“神泉苑”即在此處。城南為“下京”, 東、西市便位於此處。

玉帶一般的護城河將京都環繞。兩岸栽種的櫻花樹花期已過, 否則花枝垂落,花瓣紛紛揚揚落在水面, 更是風雅。

是夜,羅城門靜靜地鎮守於城南。白日裏下過一場小雨,夜晚反而晴朗了一些;多雲的天空中,隱隱可見一彎朦朧的上弦月。五月是雨月, 梅雨季就快來了, 之後一段時間, 或許連這樣霧氣般的月色也見不到了。

想到這裏,博雅忽然覺得有些可惜。他擡頭望著淡淡的月光, 想,多美的月色啊。

他的侍從提著燈, 安靜地等著博雅, 但和博雅的灑然不同, 侍從臉上又是不安又是恐懼, 令他焦黃愁苦的臉色更加可憐了。“博雅大人,”侍從壯著膽子請求道,“為了您的安全,我們還是回去吧!”

但侍從的話反而將博雅從惆悵中驚醒。“不,既然決定了,不管怎麽說都要去親眼看一看才行。”他十分堅決,又安慰侍從,“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源博雅,光從姓氏上就能知道這是一位貴族。他是醍醐天皇的孫子,其父為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克明親王。博雅在成年之後,被賜“源”姓,並授予官職。而今他不過三十有五,卻已經是從四位上的殿上人了。他不僅出身顯赫、血統高貴,更為人稱道的是他對管弦樂曲的精通。他喜愛吹笛,也擅長琵琶、龍笛等樂器,因此深受當今村上天皇寵愛。

前段時間,天皇珍藏的琵琶“玄象”失竊,至今下落不明。而今天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卻忽然聽見一陣美妙的琵琶樂曲——正是玄象所發出的聲音,博雅絕不會認錯。於是他就穿著武士日常的直衣,帶著一個童子,就這麽循著琵琶樂聲,竟徒步從大內裏走到了羅城門。

錚錚錚錚——

樂聲從城門上方傳遞出來。那是精通樂律的博雅也從未聽過的淒美音色,如泣如訴,不絕如縷。博雅聽入了迷,都沒註意到陰雲已然遮蔽了月色、天地間開始飄散著煙霧般的細雨,更忘記了身旁臉色慘白、不斷發抖的小童。他只是很憧憬地開口問:“不知城門上彈奏琵琶的是哪位?閣下所用的是皇宮失竊的玄象沒錯吧……”

博雅是個惜才又直率的人,他十分珍惜這位藏於城門之上的演奏者的樂曲聲,已經在思考要如何為他求情,好讓天皇赦免這個風雅的盜賊。可惜他話沒說完,樓上的琵琶聲就受驚一般突兀地斷掉,再無聲息。博雅一怔,趕忙從童子手裏拿過燈,往高處舉了舉,但城門高聳,上部隱於黑暗和細雨中不可見;他這才終於發覺下雨了。

“哎!”

他懊惱地吐出一口氣,覺得很不甘,竟然萌生了上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但是童子嚇壞了,拼命懇求他不要沖動;博雅並沒有膽怯,卻不想連累小童。兩難之際,他忽然聽到一串鈴音。

叮鈴——叮鈴——

有些單調的聲音,很輕,卻悠長,仿佛和漫天雨絲融為了一體。不成曲調的聲音,聽來卻莫名讓人覺得心中安定;博雅甚至想起了東寺清靜的鐘聲。

“最好不要上去。”

煙雨和鈴音中,有人如此說道。

博雅轉過頭,看到一個手提青燈的白衣的少年站在不遠處。隔了朦朧的燈光和雨霧,依然能看見少年清雅美麗的五官和細竹般挺拔清爽的身姿,而那淡淡的笑意更令他的美貌蒙上一層光輝。博雅皇族出身,常常出入宮廷和貴族宅邸,卻也未曾見過這樣令人驚艷的容貌;他不由“啊”了一聲,又馬上懊悔自己的失禮。

少年穿著公卿的狩衣,是哪家的貴公子呢?博雅努力回憶著。

可童子卻沒那份閑情逸致;他害怕得快哭出來了。“青、青色的火焰……是、是鬼嗎?”他帶著哭音勸阻,“博雅大人,千萬不要和鬼交談,我們快回去吧!”

平安京人鬼共生,向來不乏半夜遇鬼的傳說。博雅一怔,這才發現那少年手中燈火竟然是真的青綠色火焰,燈罩還是清透貴重的琉璃做成。這樣一個清雅的少年,竟然也是鬼嗎?就算是鬼,這樣的鬼也難以讓人感到害怕厭惡吧?博雅竟情不自禁地這麽想。

少年沒有理會他們的疑惑。他擡頭望著城門上渾濁的黑暗,舉起手中的青燈。博雅剛剛也做過這樣的嘗試,但什麽都沒看到;此時換了少年,卻見他手裏青燈瑩瑩,柔和的光線卻給樓上也添了一層青光。博雅愕然之餘,也瞪大眼睛努力去看,卻只看得到城門輪廓和飄飛的雨絲,其餘什麽都沒有。城門寂靜,悄無聲息。

可少年卻似看清了什麽,了然地“噢”了一聲,放下手裏青燈。“也算百年的老鬼了,執念還挺重的嘛。嗯,暫時還沒有血腥味,不過看樣子隨時可能化為惡鬼啊……”

和雅致的外表不同,少年說話的語氣出乎意料的隨意,但並不粗魯,反而顯得頗為瀟灑。而且他這麽說的話,應該就不是鬼了吧?博雅對少年印象頗好,想到這裏就生出一種欣慰來。

“請問,您是哪位呢?”博雅率直地問,“在下是……”

“最好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比較好。”少年回頭,籠在青光中的臉有點陰森森的,“尤其在對方是一個陰陽師的情況下。”

“陰陽師?”博雅楞住,第一反應是自己某位友人。的確,說起來那位友人平時也總是一身白色的狩衣。

“我就是陰陽師嘛。”少年還是用那種隨意的語氣回答,並且晃了晃手裏的鈴鐺,“被師父趕下山要求自己一個人走來平安京,雖然不算很遠,但果然還是容易走錯方向吧?要不是有城門上的鬼氣作為引導,說不定又要走錯了路。”

意外的健談活潑……博雅也這才註意到少年手上的確是拿了一只古舊的黃銅小鈴,相比剛才那幾乎和渺渺煙雨融為一體的鈴音就是這只銅鈴發出的。“我是聽到了琵琶樂聲找來的。”博雅很誠實地說,想想還補充一句,“唉,那真是十分美麗的音樂……竟然是鬼彈奏的嗎?”

“因為執念嘛。”少年笑了笑,“已經是比較危險的鬼了,既然遇到的話,不可以這樣放著不管吧。”

原來如此。博雅認可對方的說法,卻又問:“是說要消滅它嗎?”

“消滅的話又怎麽樣,會覺得不忍心嗎?”

“啊?不,只是因為陛下的玄象還在它手上……”博雅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我想還是有點於心不忍吧,或許是聽說它並沒有真正傷害過人的緣故。”

少年翹起的嘴角又更加大了弧度。“也是人之常情。”他輕松地說,“好吧,或許收為式神也是不錯的選擇……哎?!你別亂來好吧,這只是執念生出的鬼怪啊,不算什麽吧……你這有點霸道……餵餵餵……好吧好吧真是的……”

自稱陰陽師的少年突然陷入了自言自語,好似在和誰交談,神態無奈中透著好笑。可博雅迷茫地仔細看了看周圍,依舊一個別的人也沒發現。旁邊本來安心不少的童子又開始發抖,帶著燈光都晃個不停,更放大了那種詭異帶來的不安。這下,連博雅都覺得脖子後的汗毛倒豎起來了。

蒙蒙細雨仍然漫無目的地飄飛在天地間。

“……你當我剛剛開了個玩笑不行嗎?你到底要自說自話到什麽時候……算了,要吃就吃,隨便你吧。”少年嘆了口氣,留下一句讓人毛骨悚然的話。緊接著,還未反應過來的博雅感覺面龐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掀得根根寒毛直豎。幾秒過後,城門那昏暗的、寂靜的黑暗之中就響起了一聲慘叫;慘叫聲淒厲尖銳,全不似人類能夠發出。

“咦?”少年有些驚異,“是嗎,我感覺錯了,原來那家夥已經吃過人了……嗯,這當然是因為年代太久,可不是我的鍋。”他很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你看看有沒有一把琵琶……不準扔!給我完完整整拿下來!”

然後失竊的玄象就真的從天而降到了少年懷裏。他看看沒問題,便沖博雅招招手,示意他過去拿。

博雅就那麽糊裏糊塗地找回了天皇的寶貝,並在第二天被天皇好好誇獎了一番。博雅受陛下愛重慣了,也沒有覺得驚喜,反而滿腦子都是那一晚飄飛如霧的細雨、遠去的青燈和鈴音,還有少年一塵不染的白衣。那樣神秘幽靜的景象,實在叫他難忘。於是幾天後,在博雅拜訪友人的時候,他就將這件奇聞原原本本講述給了友人。

這個友人,自然是譽滿平安京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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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這樣。”

在庭院的走廊上,晴明了然地說。他照舊穿一身白色的狩衣,戴著烏帽,斜靠著廊柱而坐,姿態十分瀟灑。博雅坐在一旁,等了半天沒聽見下文,就催促道:“‘這樣’是哪樣?晴明,把話說清楚啊。”

晴明微微一笑,飲盡了杯中酒液,望著庭院中的景色,“要說的話,也並非什麽覆雜的事情,但從哪裏開始說明比較好呢?對了,還是先說明對方的身份吧。博雅,對方的身份你肯定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博雅登時愕然。

“當然,”晴明回答得很肯定,“畢竟是十五年前轟動平安京的大事。”

“十五年前?我記得那是陛下踐祚的前一年……啊!”

博雅的表情說明他已經想起來了。“是賀茂家的那件事情嗎?”博雅放下酒杯,十分吃驚,“那麽,那就是賀茂家的小姐?”

“是那位賀茂小姐沒錯。”

“可是……”

當時的貴族千金幾乎都要拔掉眉毛、染黑牙齒,並以此為美,而博雅所見到的少年陰陽師卻是唇紅齒白,一雙天然的長眉,說話也灑脫得不像話——倒是和晴明給人的感覺有些相似。

晴明似乎看出了博雅在糾結什麽,點點頭。“畢竟是下任賀茂別雷神社的神主,當成男子來教育也很正常。”

“噢。”博雅雖然沒有提出異議,心裏卻在努力回憶那晚的情形,並且驚訝地發現那位陰陽師的聲音確實更偏向於女子的清亮。當時自己怎麽沒反應過來?

“至於那位少神主具體做了什麽,這個嘛……”晴明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順手也給博雅滿上,“青色的燈火是‘鬼火’,就是山野間常傳說的那一種。”

“鬼火?”

“人或者動物的屍體形成的火焰,當然可以叫‘鬼火’了。可以用來照見鬼氣。至於那個鈴鐺,也差不多,是只有感應到鬼氣時才會搖響的東西。說起來,這還是從大唐那邊傳來的方法。”

“噢……”

“而城門上的鬼,應該是被賀茂小姐的式神吃掉了吧?很厲害的式神呢,真讓人有些好奇……會是怎樣的式神?”

見友人兀自陷入了趣味盎然的猜測之中,博雅忙出聲:“晴明,還有一件事你沒說明。”

“還有嗎?”

“晴明,我覺得你是在明知故問。”博雅不滿地嘟噥了一句,“就是名字的事情。賀茂小姐既不讓我自報姓名,也沒有打算說出她自己的名字,不是嗎?”

晴明唇邊的笑意愈發濃厚起來,“通常來說,女人這麽做的話,意思就是討厭你,不想跟你交往吧?”

“餵,晴明!你就別嘲笑我了。”博雅無奈,“我是真的很好奇。”

“那是‘咒’,”晴明啜了一小口酒,若無其事地轉換了話題,“名字是一種咒。陰陽師知道名字的話,可以憑此做很多事,這是很危險的。”

“咒?”博雅不解,“名字就是名字啊。”

“博雅。”晴明叫他。

“什麽事?”

“你看,我叫了‘博雅’這個名字,而你答應了,這就是咒的力量。”

“什麽?晴明,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不能說得更清楚一些嗎?”

“哎……”晴明苦笑了一下,“不如我們聽一下其他陰陽師的見解,如何?”

正是此時,庭院中出現了一個身著紫藤色華衣,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的女子。那是晴明的式神。“客人來了。”女子說。

“請帶客人進來吧。”晴明說。

式神施禮後消失了。

“晴明,你有別的客人來訪嗎?”

晴明食指叩了叩地板,笑容可以說神秘,也可以說有一絲小孩子似的頑皮。“嗯。而且那位客人博雅你也是見過的。”他爽快地說。

“我見過?”

“就是我們剛才一直在討論的賀茂小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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